「黨建閱讀」王蒙:漢字的分量(王蒙 漢字)
王蒙:漢字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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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認識和研討中華文明的連續性和統一性的時候,我們會強調傳統文化的優秀面:儒家的正義與道德文化理想,道家的辯證哲學與古代無政府主義烏托邦,墨家的非戰與獻身苦行,法家的富國強兵務實操作,民間文化的實用與互補,特別是在一個漫長的歷史時期與農業文明發達的地域,中華文明的顯著地緣優越地位,等等。
同時,我們不能不想到獨一無二的高信息量、富有綜合邏輯性的中文漢字。漢文字的穩定性,克服了地域方言與時期朝代沿革造成的阻隔變易異態,形成了“天不變字亦不變”,從而“道亦不變”,義亦不發生脆性中斷性變化的連續統一局面。
文字學,我知之有限,不敢絕對化一切正字的是與非,但是,過分頻繁地通過行政手段正字正音,我為之感到不安乃至痛苦。
例如,將長期以來的成語“遇難呈祥”改成或加上并列作一個“遇難成祥”,實際上造成了廢“呈”為“成”的效果,在斷然以原先的錯別字“成”為正體的同時,引發了化精雅深刻為粗陋淺顯的刺激痛感。呈是“呈現”“出現”“表現”“開始有了苗頭”的含義,是“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依”“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的暗示,而“成祥”,則是簡單的等式,成語的含蓄,進程的細膩性、緩進性,美感蕩然無存。
再如呆會兒,呆著,北京土語的“呆”,是無所事事、無所期待的意思,發音是第一聲,平聲。現在正字為“待”,是第四聲,等候、等待、期待的意思。表面上看,“待”的含義比“呆”更明細鐵定,但并不符合“呆”在有關語詞中的實際含義,更不符合其發音。
如果是“呆會兒”,從詞義上說,理解成“待會兒”似乎大致過得去。但是北京話還有一個重要的與更加原生的“呆”語,就是“呆著”。筆者曾經遇到一位新離休的老領導,問及他的生活狀況,他回答:“沒事兒,呆著。”表達了他對于離退休制度與生活的還不習慣與某些不快情緒。這里的“呆著”,便完全與“待著”含義不同,它的含義是無可待,不是有所待。
正字選擇了聲部不同的漢字,使一些兒童干脆轉讀第一聲的“呆”為第四聲的“待”,令人茫然并且遺憾難受。
北方口語的“出幺鵝子”,語出麻將牌的前身紙牌,紙牌中有“幺鵝”,后來演變成了麻將牌中的“幺雞”。但我們的正字行政機構曾經將此語定文為“出妖蛾子”,一度在編輯們奉為法典的《現代漢語詞典》上釋義為“即出‘餿主意’”。這是相當離譜的事情,以致我不知道我們的行政正字部門有沒有老北京人供職。第一,飛蛾成妖,不像中國人的觀念,中國有狐妖、蛇妖、蜘蛛精妖、蝎子妖、惡鬼妖……卻沒聽說過蛾子妖。第二,“幺鵝子”的主要特點是不按牌理出牌,把本應開局后就甩凈的“幺”呀,“九”呀,放到終局“出”,從而在多家“聽牌”的危局中放炮放“和”(讀胡),這是攪局。第三,幺鵝子的特點首先在于它的不合理性、反常性、擾亂正常自然秩序與節奏性即攪局性,卻不在于它本身的品質低劣。就是說,幺鵝子不幺鵝子,關鍵在于邏輯與時機,而不在于主意的是非判斷。例如,如果在一場農民婚禮上要求新人朗誦偉人的語錄,即使全是正面含義,仍然會給人以“幺鵝子”而絕非“妖蛾子”的感覺。
對此筆者多年前曾經有所表達。后來,《現代漢語詞典》把“妖”改成“幺”了,從善如流,點贊!仍然不好意思改蛾歸鵝,嗐。
還有一些延續更久的問題:比如作家浩然兄把“滿是介”寫成“滿世界”,把“饒是介”寫成“繞世界”,一看就知道是人為地書面化乃至西洋化了。
口語“滿是介”,“滿”是程度副詞,“是”是代詞,如“是日”,猶“這”“此”。“介”則是傳統戲曲腳本里表示情態動作的詞:如“笑介”“飲酒介”。口語的“滿是介”“饒是介”三個字短語,“介”讀得非常輕聲,也可讀成“價”,如“滿是價”“饒是價”,北京帶著強語氣愛說的“好介”“好價”“好勁”,都是一個話。也許與其說“介”是情態動詞不如說更像是虛虛的語氣詞。同樣“饒世界”的“饒”,也是講程度,如“饒有趣味”的用法一樣,必須讀第二聲,不是環繞、繞圈子的第四聲“繞”。
過去有些地方俚語,有其說而無其寫,有其語而無其字。現在隨著脫盲的實現,書面作業作品大大普及化,字的選擇與確認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復雜,同時錯別字、杜撰字越來越多。這種情況下,更需要慎重和推敲妥善而不能簡單地就和大眾。
文明的連續與統一確是中華文明與文化傳統的重要特色,文字正字的屢屢出新,是不符合我們的連續與統一傳統的。斯大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發表過《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一文,強調基本詞匯與基本語法的穩定性,指責將語言定性為上層建筑的“赫列斯達可夫”(果戈理《欽差大臣》中的主角騙子)式的欺騙性。前些年“樹蔭”一會兒變成“樹陰”,一會兒回來成為“樹蔭”,對不起,似嫌輕率。其他如將一人一馬合稱“騎”,從讀jì改成原來的誤讀qí;將“蕁麻疹”的“蕁”的正音qián改成xún,得失如何,沒有任何研討醞釀準備反映,令人不無擔憂。其他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
中國人對文字是有所敬畏的,太史公記錄倉頡造字引起了“天雨粟,鬼夜哭”,驚天動地。而我們現在的正字正音,只行使行政權力,是不是也有改進的空間呢?
除了時間上的連續與穩定以外,似乎還有空間上的斟酌與責任擔當;這方面,我們的正字正音正解,不僅對于中國,而且對于全球,都是有責任有使命的。都知道,漢字的使用與關切不限于中國大陸、港澳臺,以及日本、韓國,東南亞,各大洲的華僑聚居區域唐人街,我們的語言文字調整動作與他們都有關系。許多年前,我以官方身份訪問日本的時候,就有友好人士提出希望漢字正字正音能與世界漢語漢字使用人士有所通氣,這個說法是有意義的。甚至于我要說一句,如果中國大陸的漢字使用與其他地區的漢字使用,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似乎不是我們應有的選擇。
約定俗成,是許多有關部門人員的正字依據,但僅有這個依據又不一定足夠,把正音正字行政命令化?竊以為還有更長遠更寬闊宏大的思路與途徑供我們參考。
【王蒙:長安街讀書會主講人、文化部原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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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劉星月;初審:程子茜、陳佳妮;復審:李雨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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